1935年春分后,上海福新纱厂的蒸汽轮机在轰鸣。赵玉良用扳手敲了敲压力表——这是他自学《机械原理》时记下的习惯,指针晃动的幅度让他眉心微蹙。昨夜在四马路的小酒馆,他与江辅轩碰杯时,这位刚从日本仙台回来的老同学还笑他:"玉良,你这整天钻厂房的劲头,倒像是从锅炉里蹦出来的。"不想话音未落,此刻炉膛内突然传来闷响。
第一声爆炸撕开锅炉外壳时,赵玉良正爬向安全阀。气浪将他掀翻在煤渣堆里,耳中只剩下尖锐的蜂鸣。等他甩头看清时,纺纱车间已化作火海,二十几个换班的女工正从二楼跳窗,裙摆上的火苗像红色蝴蝶在晨雾中飞舞。他扯下脖子上的毛巾蘸了凉水,往脸上一按就冲了过去。
"拉消防水阀!通知隔壁铁厂借水泵!"他踢开挡路的碎砖,冲门卫室大喊。作为从浦东机器厂学徒熬出来的工程师,他清楚厂区的消防系统三个月前就该检修——可恨账房先生说"东洋消防栓便宜两成",现在全成了摆设。跑过穿堂风时,他听见行政科王干事在哭嚎:"租界救火队说要工部局批文......""批文个鬼!"赵玉良夺过电话砸在地上,"去十六铺找宁波帮,就说赵玉良的厂子着火了!"
江辅轩在仁济医院值班室接到电话时,听筒里传来的爆炸声让他手中的钢笔在纸上划出歪斜的线,赵玉良的吼声像浸了冰水:"辅轩!锅炉炸了!重伤员需要烧烫伤药!"他立刻想起在仙台时,老师松本先生教他用凡士林混合硼酸处理灼伤,赶忙抓起药箱冲向车库,路过药房时踢开铁栅栏:"把所有磺胺粉和纱布给我!"
当载着医疗队的卡车冲进厂区时,赵玉良正站在消防水龙前。他的粗布工装被火星烧出窟窿,右手缠着从衬衫上撕下的布条,正在指挥几个学徒用木板搭建临时担架。看见江辅轩跳下车,他抹了把脸喊:"重伤员集中在晒布场!有个童工肚子穿了钢筋,快!"江辅轩注意到他发梢滴着血,却顾不上多说——眼前的场景让他想起在仙台解剖课上的标本,只是这些"标本"会哭会喊。
玉良,你胳膊得缝针!"江辅轩趁换绷带时按住他的肩膀。赵玉良甩开手:"等把困在锅炉里的老李救出来再说!"他抄起撬棍就要往废墟里钻,被江辅轩拽住腰带:"里面结构要塌了!"正争执着,十六铺的宁波帮弟兄们抬着自制水龙赶到,为首的老刀疤冲赵玉良拱手:"玉良哥,咱码头上的舢板全装了海水!"
租界的消防车直到正午才到,带队的法国警官叼着雪茄翻看文件:"赵先生,贵厂的消防许可......""许可以后再说!"赵玉良把沾满煤灰的手掌按在文件上,"您要是想看尸体,等火灭了我带您去锅炉底找!"警官看着他眼中的血丝,终究没再刁难。江辅轩趁机在晒布场搭起露天手术室,用从厨房借来的蒸笼蒸手术刀——没有麻醉药,只能让伤员咬木棍,锯骨时的震动顺着胳膊传到心脏。
黄昏清点伤亡时,赵玉良蹲在焦黑的锅炉前,用镊子夹出半片带樱花纹的金属片。江辅轩凑过来,发现那是日本"三菱商会"的商标:"上午处理伤员时,有个司炉工说三天前看见穿和服的人进过锅炉房。"赵玉良把金属片塞进裤兜,抬头望向厂区西北角——那里竖着三棵被烧死的槐树,树干上的弹孔状焦痕,像极了他在浦东见过的日本货轮舷窗。
子夜刚过,外滩方向突然亮起诡异的红光。江辅轩正在给最后一个伤员换药,看见赵玉良站在月光里,身影被火光拉得老长:"十六铺码头,下午到的那批棉纱。"两人跳上卡车时,江辅轩想起下午在码头看见的搬运工,他们的草帽上都印着"三井物产"的标志——那是他在仙台时,日本同学山田常挂在嘴边的"帝国骄傲"。
码头的火势比纱厂更猛,成捆的棉纱烧得噼啪作响,火星溅在江辅轩的白大褂上,瞬间烫出小洞。赵玉良带着几个工人往堆栈冲,他知道里面存着沪西五家纱厂的皮辊花,一旦起火整个工业区都要完蛋。"用沙子埋!别用水!"他大喊着推开试图接水龙的学徒——去年日商纱厂起火时,就是用这种方法保住了仓库,而今天放火的,恐怕还是同一批人。
江辅轩在临时急救区发现个濒死的搬运工,老人手里攥着团烧焦的布,上面绣着"春日"字样——正是日本"春日株式会社"的标志。他刚要细看,赵玉良浑身是灰地冲过来:"辅轩,这些棉纱里掺了磷粉!"老同学的眼睛在火光中发亮,"我在货单上看到商检章是假的,真货早该在吴淞口被扣下!"
火势渐弱时,两人在码头角落发现半枚铜制徽章,樱花图案边缘刻着"上海在乡军人会"——这是日本退伍军人组成的特务组织。赵玉良把徽章塞进怀表,想起三年前在浦东,他亲眼看见这个组织的成员殴打抵制日货的学生,领头的那个,左手小指缺了一截。
三天后的深夜,两人坐在四马路的书寓里。桌上摆着两份报告:锅炉的安全阀被人用锉刀磨薄了簧片,棉纱里检测出三菱化学的引火剂。江辅轩用手术刀刮下徽章上的铜锈,底下的编号与去年闸北爆炸案现场的碎片完全一致。"他们是要让咱们的厂子开不起来。"赵玉良咬开哈德门的烟盒,"上个月,三井物产的买办找过我,说愿意高价收购福新。"
窗外飘起春雨,江辅轩望着老同学——这个在浦东机器厂当学徒时,靠偷藏《机械制图》自学的汉子,此刻指节因攥紧茶杯而泛白。他想起在仙台时,藤野先生曾在他的毕业册上写:"医者,当医人心之病。"现在他终于明白,这"心之病",是东洋货轮上飘来的硝烟味,是同胞伤口里的磷粉,是租界巡捕房门前的"华人与狗不得入内"。
”记得当年,咱们要去东洋学医,我夸下海口说要当最好的医生,现在玩纺纱机。那时咱们都十六岁,以为只要埋头做事,就能让这世道变好。"他摸出那片樱花纹金属片,在煤油灯上烤得通红,"现在才知道,有些人不让你变好,他们要你死。"
江辅轩点头,想起从仙台回国时,在邮轮上遇见的留日学生。他们在甲板上唱《马赛曲》,歌声混着海浪,像极了此刻窗外的春雨——润物细无声,却能催开冻土下的新芽。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医用药箱,夹层里藏着藤野先生送的体温计,水银柱在灯光下闪着冷光,如同他此刻的决心。
黎明时分,两人在十六铺码头分手。赵玉良要去闸北联络其他实业家,江辅轩则要回仁济医院准备下一场抢救。临走前,赵玉良从裤兜掏出个油纸包:"这是从锅炉灰里筛出来的,三菱商社的螺栓。"江辅轩接过时,发现纸包上还有行小字:"昭和十年三月,神户制钢所"。
黄浦江面浮着晨雾,远处传来日本货轮的汽笛声。赵玉良望着江心的浪花,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:"娃啊,咱中国人的厂子,不能让东洋人说了算。"那时他刚满十四岁,在浦东机器厂当学徒,父亲是码头上的老搬运工,被日本监工打断了腰。此刻他摸摸口袋里的金属片,忽然觉得掌心发烫——那不是火的温度,是血的温度。
江辅轩走在回医院的路上,白大褂上的焦痕在晨露中显得格外清晰。他想起在仙台解剖课上,第一次看见人体内部的震撼——原来人的心脏,真的会为了信念而跳动得更剧烈。路过外白渡桥时,他望向对岸的日本领事馆,旗杆上的太阳旗正在风中扭曲,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。
在这个惊蛰的清晨,上海滩的街道还未完全苏醒。但有些人已经醒来,他们的眼睛里映着昨夜的火光,他们的手掌里握着带血的证据,他们的脚步正迈向不同的战场。赵玉良的布鞋踩过青石板,鞋跟敲出的节奏,如同蒸汽轮机的轰鸣;江辅轩的皮靴踏过柏油路,鞋尖碾碎的樱花徽章,恰似这世道即将崩解的谎言。
春雨还在下,细密而坚定。它落在烧焦的厂房上,落在渗血的纱布上,落在两个年轻人滚烫的手心里。这不是灾难的终结,而是觉醒的开始——当第一声春雷响起时,所有被压制的种子,终将顶开冻土,在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上,长出带刺的新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