岳晓樱的思绪如纷飞的蝴蝶,从2003年美国洛杉矶郊区,在时光长河中穿梭飞跃。恍惚间,1937年四月下旬的河南郑州,那段尘封的往事,又鲜活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。
铁轨在车轮下无限延伸,三天两夜的漫长旅程,列车走走停停,终于在第三天正午,缓缓驶入郑州站。岳晓樱抱紧怀中的康儿,双腿因长途跋涉而发软,每一步都走得艰难。江辅轩跟在身后,双手紧握着两个沉甸甸的行李箱,沉重的负担压得他肩膀生疼。这一路既要应对旅途的疲惫,又要照顾闹腾的孩子,两人早已累得精疲力竭。
出了火车站,人群渐渐散去。江辅轩揉着酸痛的肩膀,目光在四周搜寻,希望能找到一辆马车——毕竟,小石磨村离这儿还有几十里路。就在这时,马路对面的树荫下,传来熟悉的呼喊:“柱子哥!柱子哥!”循声望去,竟是儿时玩伴张猛,小名狗子。只见他牵着马车快步跑来,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:“可把你们盼来了!雪妮儿让我守三天,说准能等到,这不,第二天就把你们等到了!快上车!快上车!”说着,他手脚麻利地接过行李箱,稳稳放进车厢。车厢中间铺着厚厚的褥子,岳晓樱扶着车厢,小心翼翼地坐上去,又伸手接过江辅轩递来的康儿。江辅轩坐到车辕右侧,狗子则跨上左侧,猛地扬起马鞭,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马车扬起阵阵尘土,朝着东边的小石磨村疾驰而去。
清脆的马鞭声惊起路旁的飞鸟,马车碾过碎石路,扬起一路浅黄色的尘埃。中原大地在车轮的转动下缓缓展开,道旁挺拔的白杨树整齐排列,新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。远处的村落,灰瓦白墙半隐在绿意之中,袅袅炊烟升起,勾勒出一幅朦胧的生活画卷。极目远眺,天边起伏的山影与丘陵,宛如大地轻柔的褶皱。
方雪妮特意叮嘱过狗子,若是江辅轩问起方妈妈的情况,只能说“回家就知道了,就那样”。
康儿趴在岳晓樱膝头,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望着窗外,突然兴奋地指着前方喊道:“娘!麦浪!”成片青绿色的麦苗在风中翻涌,如同一匹匹被揉皱的绸缎,一直延伸到远处山峦脚下,与天际线相接。江辅轩伸手扶正被风吹歪的草帽,望着这片熟悉又陌生的故土,眼眶不禁发热——记忆里的麦田也曾如此青葱,只是田埂上的脚印,早已被岁月无情覆盖。他轻声问道:“狗子,我娘怎么样了?雪妮儿发了电报,让我们速回,是不是情况很不好?”狗子向来不擅撒谎,支吾着说:“雪妮儿交代了,我不好说,你回家就知道了。”岳晓樱也焦急地追问:“到底怎么回事?你说说,也好让我们有个心理准备。”
狗子欲言又止,又狠狠甩了一下马鞭,“啪”的声响回荡在空中。
江辅轩语气坚定地说:“到底怎么样,你直说吧,我们能承受得住。”
狗子实在憋不住,脱口而出:“你娘好着呢,有啥事回去问雪妮儿!”
江辅轩和岳晓樱瞬间惊愕得说不出话,心中满是疑惑,方雪妮究竟在打什么主意?为何把他们急召回来?无数个问号在他们脑海中盘旋。
“快看,快到了!”狗子突然提高声调,马鞭指向地平线上那片灰瓦白墙。随着马车颠簸前行,空气中渐渐弥漫起柴火与泥土混合的气息。村口老槐树的轮廓越来越清晰,树下石磨旁聚集的村民身影也逐渐明朗。“是柱子哥回来了!”一声呼喊打破宁静,人群顿时骚动起来,几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迎了上来。
马车停稳,江辅轩跳下车辕,还没站稳,就被一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握住。“可算把你盼回来了!”三叔公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花,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出欣慰的笑容。岳晓樱抱着康儿下车时,邻家婶子们立刻围了上来,七嘴八舌地嘘寒问暖,还不时伸手逗弄康儿红扑扑的小脸。
回到家门口,方妈妈早已在门前等候,热情地将他们迎进堂屋,又是端茶,又是拿点心。见老人安然无恙,江辅轩和岳晓樱也不好意思多问,只想着待会儿一定要找雪妮儿问个清楚。
方妈妈和雪妮儿准备了丰盛的食物,干果、点心摆满桌子,还有一盘新鲜的黄瓜和早熟的杏子。暮色渐浓,江家老宅的油灯一盏接一盏亮起。灶台前,雪妮儿正往铁锅里添着最后一把柴火,蒸腾的热气中,炖山鸡的香气四溢。康儿在堂屋的土炕上爬来爬去,咯咯的笑声清脆悦耳,惊飞了窗棂外歇脚的麻雀。江辅轩站在门槛边,望着院子里随风轻晃的干辣椒串,这一刻,所有的疲惫与奔波都化作了满心的温暖与踏实。
暮色如墨,渐渐浸染天际。方家老宅内,油灯一盏接一盏亮起,昏黄的光晕轻柔地笼罩着这座古老的建筑,给它披上了一层温暖朦胧的纱衣。方雪妮端着最后一道炖山鸡,香气四溢的菜肴在瓷碗中翻滚,她脚步匆匆,将菜稳稳放在饭桌之上,随后又急忙奔向井边,打了一盆清凉的井水,声音清脆地招呼道:“柱子哥!晓樱姐!快出来洗把脸,饭菜都备齐啦!”
江辅轩与岳晓樱洗净一路的风尘仆仆,牵着年幼的康儿缓缓来到饭桌前。热气袅袅升腾,炖山鸡浓郁醇厚的香气,混着蒸馍清新的麦香,在空气中交织缠绕。康儿眼巴巴地盯着碗里油亮的肉块,小手指还偷偷地伸过去,蘸了蘸鲜美的汤汁。方妈妈见状,脸上笑意盈盈,慈爱地给孙子夹菜,眼角的皱纹里满是宠溺。
正吃得温馨之时,江辅轩突然放下碗筷,目光如炬,直直看向方雪妮:“雪妮,你发急电让我们回来,到底出了什么事?狗子说话吞吞吐吐,娘这儿又一切安好,这一路上,我们心里就像悬着块大石头,始终落不下来。”
方雪妮手中的瓷勺“当啷”一声磕在碗沿,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。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,在昏黄的油灯光下,泛着青灰。她慌乱地瞥了眼身旁的方妈妈,颤抖着从袖笼里摸出一封信。信纸的边角,早已被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:“柱子哥,是陈伯伯……他在信里写,‘方雪妮,速速发电报给你江辅轩哥晓樱姐,找理由让他们回河南老家’。”
岳晓樱察觉到丈夫紧绷的情绪,连忙伸手按住他的手背,试图安抚,可她的声音里,同样难掩颤意:“信上没说原因?”一时间,饭桌上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,众人心中皆是疑惑丛生,究竟发生了何事,才让陈伯伯如此急切地要求他们返乡?
答案在夜晚揭晓。岳晓樱在整理行李箱里的衣物时,发现了一封陈伯伯写给她和江辅轩的信。展开信纸,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:
晓樱,辅轩,
见信如见人。
让雪妮儿给你们发电报,回老家河南,是因为前几天我去买菜时,意外碰见了渡边三雄。他告知我,你们俩已经上了日本军部的“特别关注黑名单”。上了这份黑名单,就意味着时刻都面临着被日本人绑架或杀害的危险。为了不暴露渡边的身份,我只能出此下策,欺瞒你们身边所有人,这样你们才能顺利离开上海。我所做的这一切,全都是为了你们的安危着想。
你们回到老家后,暂时不要返回上海,一切等我的指令。望理解!
读完信,岳晓樱与江辅轩对视一眼,眼中满是担忧。此刻,他们心里牵挂的,不再是自身的安危,而是那个为了保护他们,独自承担风险的陈伯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