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流火,暑气蒸腾。江辅轩与方雪妮衣着朴素,带着康儿,自郑州启程,一路打听陈伯伯、岳晓樱和方妈妈的下落,沿途悬壶济世,晓行夜宿,不知不觉已踏入洛阳地界。初离郑州时,尚有人言三人同行——一位白发苍苍的妇人,一位身怀六甲的年轻媳妇,还有位花白头发的赶车老者;然而到了洛阳,线索却陡然生变,只听得传闻说,是那花白头发的老者带着怀孕的女儿一路向西而去。这前后矛盾的消息,让江辅轩和方雪妮满心困惑,却也只能继续寻觅。
在洛阳郊区,二人寻得一户李姓人家借宿。李家兄弟皆是赶车的把式,赶着数架马车在中原大地上往来运货,西至长安故都,东达济宁府城,北抵石家庄邑,不过大多时候,还是在河南境内奔波。因常年走南闯北,他们结识的人多,消息也灵通。
傍晚时分,主家将二人安排在西厢房歇息,家眷们端来热气腾腾的饭菜。昏黄的油灯下,江辅轩和方雪妮用过餐,收拾好碗筷,正欲安歇。就在这时,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,二掌柜带着后生赶着两架马车匆匆归来。家眷们赶忙迎上前,在前院卸下马车,将四匹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牵往后院喂食。二掌柜和后生则走到水池边,匆匆洗手擦脸,洗去一身的尘土。
二掌柜一边擦着脸,一边焦急地问家眷:“大哥怎么样了?”两个家眷愁眉苦脸,叹了口气答道:“请了郎中来看过两回了,都说情况不好,怕是凶多吉少。”二掌柜一听,怒不可遏,破口大骂:“日本鬼子这挨千刀的,可把大哥害惨了!”话还没说完,从中院慌慌张张跑出来一个家眷,扯开嗓子喊道:“二哥!大哥怕是撑不住了,你赶紧去看看!”众人脸色大变,急忙朝着中院跑去。
这一幕,全被准备休息的江辅轩听在耳中。没过多久,中院又跑出来一位家眷,扯着嗓子大喊后生的小名:“春生!春生!赶紧去请大夫,再晚就来不及了!”正在给马车做保养的春生,顾不上手上的油污,扔下工具,撒腿就往后院跑去牵马。
江辅轩转身对方雪妮说:“你和康儿先睡,我出去看看。”他快步走出房门,向家眷打听:“这位婶子,家里出啥事了?这么着急找大夫?”家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压低声音说:“小兄弟,不瞒你说,我家大掌柜,就是我大哥,前两天从郑州拉货到洛阳。刚出郑州城没多远,就碰上鬼子飞机轰炸,机枪‘哒哒哒’地扫射,把他伤得不轻。肩上中了弹,腿上也被打了个窟窿,现在就剩半条命吊着。请了两次郎中,这会伤口又开始流血......”
正说着,春生牵着马从后院出来,翻身上马就要走。江辅轩赶忙上前拦住:“先别走!”接着转头对家眷说:“我就是大夫,带我进去瞧瞧。”家眷眼睛一亮,喜出望外,连忙说道:“那可太好了!快,快跟我来!”江辅轩又叮嘱春生:“你再辛苦跑一趟,去药房买点治枪伤的药,还有消炎止痛的,多带些纱布绷带!”家眷急忙掏出几块大洋,塞到春生手里:“快去快回!”春生接过钱揣进怀里,大喊一声“驾”,骏马扬起四蹄,如离弦之箭般朝着城里飞驰而去。
江辅轩跟着家眷疾步走进中院,腐肉与血腥交织的气味几乎凝成实质,令人作呕。大掌柜半躺在竹榻上,双目紧闭,冷汗浸透的额发黏在惨白的脸上,肩头的纱布早已被血痂染成黑褐色,右腿肿胀得几乎透明,弹片造成的伤口外翻着,隐约可见森森白骨。
"烧热水,越多越好!再把剃刀、火钳全拿来!"江辅轩扯开染血的绷带,腐臭气息扑面而来。他猛地撕开自己的衣袖,将布条缠在右手当作临时手套,"二掌柜,按住他肩膀!其余人死死压住伤腿!"话音未落,大掌柜突然抽搐着发出嘶吼,原来弹片深深嵌进股骨,稍一触碰便牵动神经。
二掌柜颤抖着递上烧得通红的火钳,江辅轩却摆手推开,从药箱夹层抽出一柄柳叶状的薄刃——那是他专为取异物特制的手术刀。刀刃贴着皮肤探入伤口时,大掌柜发出濒死般的嚎叫,方雪妮急忙捂住康儿的耳朵,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。
随着江辅轩手腕微转,一片带着碎肉的弹片"当啷"落在铜盆里,溅起暗红血花。他刚要用镊子夹棉球消毒,忽听院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。"春生回来了!"二掌柜话音未落,少年已撞开房门,怀里的药箱剧烈晃动:"大夫!消炎粉、止血棉都齐了!"
江辅轩顾不上擦拭额角的汗珠,立刻接过药箱取出磺胺粉。白色药粉洒在伤口时腾起白烟,他又迅速用新购的绷带层层裹住创面:"取井水浸毛巾,若今夜高热立刻冷敷。"他疲惫地靠在墙上,指缝间还沾着黑血,望向窗外漆黑的夜幕——至少,最凶险的时刻暂时过去了。
大掌柜身体发烫不止,家眷们用湿毛巾不停换着擦拭。直到鸡晓时分,才慢慢稳定。期间,江辅轩数次换药、去脓、止血……
天亮后,大掌柜体温正常,熟睡中用微弱声音喊:“日本人的飞机,快躲……”之后沉沉睡去。日上三竿,他睁眼盯着顶棚思索。一夜未合眼的二掌柜上前唤:“大哥,你好点了吗?”
大掌柜闻声眨眼:“二弟,我好多了,渴……”他太虚弱、失血多,家眷忙端来凉开水,用汤勺一点点喂。喝了几口水,又说“饿”,家眷端来半碗温小米粥喂起。
早晨刚回房休息的江辅轩听见动静,检查伤口、把脉、看眼球后,转身对众人说:“大掌柜挺过来了,需百日调养。”二掌柜和家眷心头阴霾散去,笑了起来。
二掌柜忽然“咚”地跪地,青砖被额头撞出闷响:“先生大恩,李家粉身碎骨难报!”方雪妮搀扶时,触到他胳膊掌心濡湿——混着血与泪。二掌柜仰脸,胡茬沾着血痂,声音发颤:“我和大哥手足情比天高比海深,他带我们创家业、不曾分家。三弟四弟运货未归,兵荒马乱正提心吊胆。”他拉江辅轩坐八仙桌旁,家眷端茶,又说:“方才听春生说你们寻去长安的家人?我运货常走潼关,三日前在黑石关见过拉孕妇的老汉马车!”
江辅轩放下茶杯,方雪妮握药箱的指节发白,箱内镊子“当啷”坠地。二掌柜抹脸接着道:“老汉车辕挂着蓝布包袱,绣残了半片花瓣的白玉兰——我媳妇娘家是苏州绣娘,这花样不会认错。”方雪妮猛地捂嘴,指甲掐进掌心——母亲陪嫁包袱正是这纹样!
她激动望向二掌柜:“有没有和他们在一起的白发老妈妈?”二掌柜说:“没有,只有挺着大肚子的小媳妇和老汉,再无他人。我看那马是好马,打量时确定车内没别人,只有父女二人。”
江辅轩与方雪妮对视,寒意窜上后颈。李家运货道正与难民西逃路线重合。二掌柜盯着兄长,突然抄起猎枪,枪管泛冷光:“先生,明日我带你们走官道!国军设三道关卡,但认我们老主顾牌子。”
中午,江辅轩整理药箱,指尖触到夹层泛黄家书,边角被摩挲毛糙。离开郑州时,老中医给的信上,劲挺字迹写着:“医者亦当执剑”。他望向西边远方的天空,几缕黑烟扭曲着升向漆黑苍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