敦煌莫高窟宛如时光琥珀,将千年岁月凝于斑驳岩壁。壁画上飞天的飘带卷着盛唐云霓,石刻佛陀垂眸悲悯众生,褪色笔触里藏着华夏文明的磅礴密码。穹顶微光倾泻,飞扬衣袂与古朴纹饰交织,似在低吟千年前的盛世华章,每一眼凝望,都令人心潮翻涌,仿若跌进历史的漩涡。
方雪妮牵着康儿的小手,穿梭在错落洞窟间。当夕阳余晖斜斜探入第九十六窟,她抬手指向头顶巍峨的弥勒佛像,声音里满是惊叹:“画册临摹得再像,也比不上亲眼所见!你看壁画上的金箔,在光下还泛着微光呢。”康儿仰着红扑扑的小脸,亮晶晶的眼睛映着壁画绚丽色彩,兴奋得指尖在空中无意识比划,仿佛要将这震撼画面牢牢抓住。
江辅轩却无暇沉醉于眼前震撼。他脚步匆匆穿过幽暗甬道,第三次攥着泛黄纸条叩响住持禅房木门:“陈伯伯,中等身材,带着个叫岳晓樱的姑娘......”老住持手中念珠缓缓转动,慈眉微蹙:“施主,寺中未有此两人,也未曾见他们来过。”檐角铜铃被风沙撞出细碎声响,江辅轩望着空荡荡的洞窟,岩壁上千年不褪的色彩此刻竟显得格外虚幻,如同他追寻的答案,在岁月风沙中愈发模糊难觅,希望的火苗几近熄灭。
敦煌大佛垂眸俯瞰苍茫戈壁,江辅轩仰头凝望那尊千年石像,眸中炽热光焰渐渐被风沙熄灭。粗粝沙砾磨过他皲裂唇角,满心焦灼化作喉头酸涩叹息。方雪妮牵着康儿,指尖轻轻拽了拽他衣角:“柱子哥,按日子算,晓樱姐早该临盆了。说不定她和陈伯伯的马车正困在西兰路某处,在风雪里打转呢。”
这话如金针刺破浓雾。江辅轩胸腔剧烈起伏,猛地抖落肩头黄沙,被狂风吹弯的脊梁瞬间挺直:“走!往回迎!”沙哑嘶吼混着沙砾迸出,三人即刻转身,迎着肆虐风沙踉跄前行。
大西北的春天脾性暴烈,铅云低垂,仿佛要将天地压碎。天际线处,黄沙如挣脱锁链的洪荒巨兽,张牙舞爪扑来。江辅轩毫不犹豫扯下外衫,将康儿裹得严严实实;方雪妮迅速收紧头巾,只露出警惕双眼。三个佝偻身影在昏黄天地间艰难挪动,每一步都深陷绵软沙砾,却又倔强拔出。身后蜿蜒的脚印,如同他们心中的信念,深深镌刻在大漠之上,那里,埋着即将破土的希望。
风沙漫过他们布满血泡的脚掌,兰州城垛口的旌旗在暮色中翻卷,仿佛预示着命运的诡谲转折。踏入城门的刹那,血腥味混着黄土的气息扑面而来,贵族兵当街抢夺老汉的粮袋,马蹄无情践踏着妇人怀中啼哭的婴孩。江辅轩瞳孔骤缩,甩开行囊掏出银针为伤者止血,方雪妮则将康儿护在身后,警惕注视着那些佩刀泛着冷光的兵卒。
三日之后,马家军的皮靴踏碎了他们栖身的破庙宁静。"江大夫妙手仁心,不如留在兰州城悬壶济世。"长官摩挲着乌木烟杆,浑浊的目光扫过方雪妮苍白的脸庞,"这姑娘也别耽误了终身大事,明日便安排说媒。"康儿攥着弹弓想冲上前,却被江辅轩一把拽住——雕花木门轰然关闭的声响,彻底截断了他们继续寻找晓樱的希望。
囚室的月光透过铁栅栏,在青砖地上切割成冷硬的条纹。方雪妮将最后半块馕塞进康儿掌心,突然听见江辅轩沙哑的提议:"明日,我们成亲吧。"红烛摇曳的军帐内,盖头下的方雪妮数着江辅轩急促的呼吸,窗外传来戍卒换岗的梆子声,仿佛在为这场仓促的婚礼敲奏挽歌。
十年时光如流沙般从指缝间淌过。江郑州在瘟疫肆虐的寒夜降临,江兰州的第一声啼哭惊飞了屋檐下的寒鸦。康儿褪去少年青涩,将"方姨"改口唤作"娘"的那个清晨,江辅轩正为士兵处理箭伤,颤抖的指尖在绷带间来回穿梭。而在他们栖身的小院角落,那封写着"晓樱亲启"的信笺,早已被岁月浸得发黄发脆,却始终藏在药柜最深处,如同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。
1949年8月26日,兰州城解放的曙光穿透晨雾时,那扇紧锁十年的雕花木门已悄然洞开。往日横眉立目的马家军守卫不见踪影,只余满地散落的搪瓷碗与褪色的岗哨登记簿。当解放军战士的军靴叩响门环,晨光正斜斜映在江辅轩药柜斑驳的铜锁上。
"请问这里住着江大夫吗?"战士腰间的绷带渗出暗红血迹,嗓音急切得发颤,"我们师长在沈家岭战役受了重伤,子弹贯穿了头颅和腹部,胳膊与腿骨都碎了......"方雪妮攥着药箱的手微微发抖,15岁的康儿已抄起角落里的夹板冲出门去,少年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坚毅。八岁的江郑州踮脚拽住父亲的衣角,圆溜溜的眼睛里透着担忧:"爹,我能帮着递纱布!"
穿过硝烟未散的街巷,临时搭建的战地医院里挤满了伤员。草垫上穿着粗布军装的解放军战士们或昏迷或咬牙忍痛,空气中漂浮着浓烈的血腥味与草药气息。江辅轩被引到里屋,帆布床前的油灯将师长苍白的面容照得忽明忽暗。"随队军医正在抢救爆破组,实在抽不开身。"警卫员抹了把脸上的硝烟,"老乡都说您是这方圆百里最神的大夫,求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师长!"
江辅轩掀开染血的绷带,手指触到伤员发烫的皮肤时,十年间被软禁的压抑与屈辱突然化作滚烫的力量。他转头看向康儿熟练地研磨草药,又摸摸江郑州的头:"去把酒精拿来。"晨光透过帆布帐篷的缝隙,在父子三人忙碌的身影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,恍若敦煌壁画里永不熄灭的千年金箔,照亮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,重新燃起的希望之光。
他们全神贯注地处理完师长的伤势,又马不停蹄地在外面救治解放军伤员,直到大半天过去,才终于能歇口气。康儿带着弟弟打下手,累得双腿发软、浑身乏力。
通信员再次送来吃食,催促他们赶紧补充体力。康儿和弟弟眼巴巴地看向江辅轩,直到他点头示意,康儿才先恭敬地将食物递给江辅轩,随后才和弟弟一同进食。
突然,门口的警卫高声喊道:“敬礼,政委回来了!”士兵们齐刷刷将目光投向门口。只见来人利落回了个军礼,大步流星走进屋内看望师长。没过多久,他满面喜色地跑出来寻找大夫:“大夫!大夫!”江辅轩闻声起身,政委快步上前,紧紧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:“太感谢您了!我们师长的情况好多了,您可真是救了他一命啊!”
江辅轩回握住政委的手,语气谦和:“不用客气,这都是我应该做的。”两人笑着对视,正说着话,突然同时愣住,异口同声地惊呼:“江辅轩/朱新明!”“是你!你怎么在这儿?”“你怎么参加解放军了?”
话音刚落,两人又忍不住大笑起来。士兵和伤员们先是一脸惊讶,得知政委和大夫竟是旧识后,目光纷纷化作了祝贺的笑意。朱新明反应迅速,率先开口:“老同学,我现在叫朱新民了!你怎么会到这儿来?”江辅轩解释道:“是你们的士兵把我请来的。倒是你,怎么成了解放军?”朱新明看了看周围的士兵和伤员,向众人介绍道:“这位江大夫是我的老同学。”他又瞥见躲在江辅轩身后的两个孩子,疑惑地问:“他们是……”江辅轩接过话头:“他们是我的两个儿子。”
朱新民笑着捶了捶江辅轩的肩膀:“行啊你!都有两个儿子了!”江辅轩笑着补充:“三个,还有一个没带来。”朱新民惊讶地笑道:“你都三个儿子了!我还打着光棍呢!”他转身叮嘱通信员和士兵:“好好照顾师长和伤员。”随后拉过江辅轩,又牵起两个孩子的手,说道:“走,咱们出去好好叙叙旧!”
朱新明抹了把笑出的眼泪,眼神突然变得郑重:“七七事变前我就入了党,抗战爆发后去延安学习,后来跟着部队南征北战。抗战胜利转战陕北,现在跟着彭老总的一野,响应毛主席号召解放大西北。”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军装上的补丁,仿佛在细数那些烽火岁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