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辅轩凝望着朱新明眉眼间未改的坚毅,喉结微动,将那些浸着血与泪的过往缓缓剖开——被马家军软禁的日夜,他如同困在老槐树下的提线木偶,只能为士兵百姓看诊,寻人信件皆如石沉大海。说到寻亲路断时,他声音发涩,指尖在衣角揉出细密的褶皱。
朱新明重重一拍大腿,木桌跟着颤了颤,爽朗笑声撞破凝滞的空气:"兄弟!这下可算熬到天亮了!"两串笑声在帐篷里荡开,油灯火苗惊得左右摇晃,在帆布上投下碎金般的光影。
笑声渐止,朱新明突然攥住他的手腕,掌心热度透过粗布袖口传来:"留下来!咱们正跟着大部队西进,每场解放仗都打得惨烈,伤员跟割麦子似的倒下。你这双手能救多少条命!"他目光灼灼,"寻人这事你放心,西兰路沿线都是咱们的人,我亲自写信打招呼,挖地三尺也给你找!"
方雪妮瞬间红了眼眶,抬手捂住嘴,滚烫的泪顺着指缝滑落,点头时鬓角碎发轻颤。康儿攥紧父亲衣角,清澈的眼睛里跃动着希望的光。帐篷外炮火声混着风声呼啸,却掩不住这方小天地里,破土而出的融融暖意。
江辅轩读懂方雪妮眼底的坚定,转头看向朱新明:"我能随军西进,但雪妮和孩子们..."话未说完,朱新明已攥紧他的胳膊,急声道:"眼下正缺人手!嫂子和康儿换药配药样样熟稔,留守工作组既要管重伤员,又要搞群众防疫,她们留下就是雪中送炭!"他指向医疗站里穿梭的忙碌身影,声音里带着迫切。
方雪妮下意识将怀中的江兰州搂紧,康儿挺直脊背,稚嫩的脸上写满郑重。三双眼睛望向江辅轩,目光中是同样的决然——这个离散的决定,反而让战火中的羁绊愈发深沉。
几日后,晨雾未散的黄土路上,江辅轩系紧帆布背包。转身时,方雪妮怀里抱着幼子,康儿牵着弟弟的手,三个身影在晨雾中越走越远,却始终挥着手臂,直到被飞扬的尘土染成暖金色的剪影。
1951年,新生的共和国百废待兴,医疗人才缺口如深壑亟待填补。抗美援朝前线急需战地医护,大西北建设工地亦需医疗保障。当西安第四医学大学的调令带着鲜红的"紧缺"二字抵达时,江辅轩读懂了那背后千万双渴望救治的眼睛——这一纸调令,是使命的召唤,更是用医学火种点燃民族健康未来的冲锋号。
西兰路上,一辆军用卡车颠簸前行,车斗里挤着江辅轩一家五口。每到一处停靠点,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冲向人群。江辅轩和方雪妮带着康儿、江郑州、江兰州,逢人就急切地描述:“陈伯伯是花白短发,说话特别儒雅”“岳晓樱常扎着麻花辫,笑起来脸上有两个酒窝”。孩子们睁大眼睛,满是期盼,生怕错过路人任何细微的反应。
然而,得到的回应总是一次次摇头,线索就像风中飘散的沙砾,抓也抓不住。看着卡车扬起尘土再次启程,一家人疲惫地坐回原位,失望写满脸庞,但他们依然把希望深埋心底。
此后在第四军医大学,江辅轩毫无保留地将世界前沿医学知识与多年临床经验传授给学生,培养出大批优秀医疗人才。1962年,他响应国家号召,加入特殊科研团队,一头扎进核武器爆炸的预防救治研究中。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,他凭借专业知识和坚定信念,为我国核医学事业筑牢坚实屏障。
八十年代,江辅轩卸去行政职务退休,但他从未真正离开医学领域。在四医大的阶梯教室里,他的白发与纷飞的粉笔灰相互映衬。他将毕生积累的医学智慧化作一个个生动案例,点燃年轻学子们求知的热情;西京医院的诊室里,那张木质诊桌前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。他戴着老花镜,手持听诊器,耐心倾听每位患者的讲述,用精湛医术和仁爱之心守护着大家的健康。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,却始终无法磨灭他对医学事业的无限赤诚与热爱。
楼前花园中,那株樱花树是江辅轩亲手栽种的。每年春天,粉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,仿佛时光在轻声诉说。几十年来,花开花落,树下常常能看到江辅轩独自静坐的身影。他凝视着纷飞的花瓣,眼神中满是化不开的思念。方雪妮懂得,这满树繁花寄托着丈夫对故人无尽的牵挂;康儿也明白,父亲抚摸树皮时的温柔模样,就如同当年岳晓樱为自己编花环时那般慈爱。岁月流逝,许多回忆渐渐模糊,唯有这份思念,在樱花的一次次轮回中,变得愈发深沉。
1996年三月中旬,春寒料峭,古城西安的风掠过钟楼飞檐。人行道上,一队银发苍苍的日本老年旅行团正举着相机,定格这座千年古建的壮美。清脆的快门声中,突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吆喝:“华商报!华商报!”循声望去,一位身着明黄色马甲的中年妇人,推着载满报纸的自行车穿行而过,车铃叮咚声与叫卖声在青砖灰瓦间回荡。
一位鬓角染霜的日本老人放下相机,用略显生硬的中文说道:“请给我一份报纸,谢谢。”他递出十元纸币,卖报妇人迅速找回九元零钱,还热情地塞来一份《西安晚报》:“买一送一,您瞧个新鲜!”老人点头致谢,将报纸卷在手中。
午间休息时,老人翻开报纸。《华商报》头版下方的新闻图片瞬间吸引了他的目光——《四医大退休老专家参加西安市1996年义务植树活动》的标题下,画面定格着几位老者挥锹培土的场景。画面中央,那位银发老者专注填土的侧影,让老人呼吸一滞。他急忙翻开《西安晚报》,相同的新闻配图从不同角度拍摄,依然清晰地映出那人清癯的面容。渡边三雄的手指轻轻抚过报纸上的影像,眼眶不禁微微发热。
在当地向导的帮助下,渡边三雄辗转来到四医大家属区。他举着报纸向来往行人打听,终于从一位老住户口中得知:“这是江大夫,今天在西京医院坐诊呢。”挂号处的电子钟指向下午五点,候诊区最后一位患者离开后,渡边三雄轻轻叩响了诊室的门。
正在伏案整理病历的江辅轩闻声抬头,连日坐诊的疲惫显露在眼角:“哪里不舒服?”突然,沙哑的日语在诊室响起:“我掉水里了,成了落汤鸡,身上冷。”熟悉的乡音,儿时玩笑般的暗语,让江辅轩握笔的手猛地一颤。他缓缓抬起头,记忆中少年的面容与眼前人渐渐重叠——“渡边三雄?”
暮色悄悄漫过窗台,江家客厅飘起淡淡的茶香。两位古稀老人相对而坐,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跨越半世纪的沧桑。方雪妮默默续着茶水,听他们回忆起战火纷飞的往昔。当渡边问及岳晓樱和陈伯伯时,江辅轩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收紧:“1938年后,就再没了音讯……”
“不可能!”渡边突然打断,眼中泛起光亮,“1960年松本老师去世,追悼会上那只署名的花篮……分明是晓樱托人送来的!”这个意外的线索,如同一束光照进尘封已久的岁月。后来他们得知,那时的岳晓樱已远渡重洋,在美国继续书写着未完的故事。可此后,所有线索又如同断线的风筝,消失在茫茫天际,留下无尽的怅惘与追寻 。